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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藏杂谈 | 论沈鹏草书

发布时间:2024-04-07 16:21:31 | 来源:中国网 · 中国民藏 | 作者:韩书茂 | 责任编辑:杨俊康

【编者按】


我们相信,每一个收藏故事,每一个文化思考,都承载着中国的历史与文化精神。我们致力于寻找、保护并传承这些丰富的文化记忆,让每一个角落的收藏故事都被听见,让每一份珍贵的文化探索都被尊重。在策划方向上,我们注重独特性、知识性和趣味性,邀请民间收藏家分享思想,向历史大胆发问。在《民藏杂谈》栏目,我们希望读者能找到历史的线索,文化的密码,生活的智慧。所有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的个人观点,与中国网中国民藏频道立场无关,藏品真赝请读者自辨。


论沈鹏草书

韩书茂

喜爱并且关注着沈鹏先生的草书已经有十几年了。十几年间,在与沈鹏先生的交往中,看着他由探索走向成熟,由艰辛走向辉煌,我为他感到由衷的喜悦并因此产生深深的敬佩。作为一种高雅并且大众的文化现象,我想从个人独特的视角出发,对沈鹏草书做如下六个方面的分析讨论。

一、新时期书法大潮推出的艺术杰作

改革开放二十年来的新时期书法确实有着与已往中国书法史上任何一个时期显著不同的时代特征。仅从现象上看,就有九热:㈠组织热 ㈡报刊热 ㈢出版热 ㈣展览热 ㈤竞赛热 ㈥研究热 ㈦教学热 ㈧交流热 ㈨收藏热。这九种热潮前呼后拥,交相辉映,蔚成当代中国汹涌澎湃的大众文化浪潮。由于物质生活水平的明显改善,思想解放,中外文化思潮的交流、融合,极大地解放了书法艺术的生产力,书法也第一次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成为全体人民的艺术。恰逢此时,有着几十年美术编辑生涯和深厚文化艺术修养,又自幼深爱着书法艺术的沈鹏先生,奋身投入书法研究、书法创作和书法组织三大领域,搏风击浪,驻立潮头,在转益多师,广泛吸取古今书家优秀成果的基础上,融汇贯通,辛勤酿造,终于十年磨一剑,推出了具有鲜明时代风格和个性特征的“沈鹏草书”。“沈鹏草书”首先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产物,时代造就了“沈鹏草书”,选择了“沈鹏草书”,时代也肯定了“沈鹏草书”。“沈鹏草书”是新时期草书创作的集大成者,是新时期全民族书法创作集体智慧的结晶。“沈鹏草书”又是属于他自己的。属于他自己的天赋气质、醇厚学养、深邃思考、敏锐直觉、锐意变革、勤奋实践。

沈鹏书法的发展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八十年代前一个阶段,八十年代后一个阶段。

沈鹏自幼喜爱文学艺术,少年时期曾从章松庵、曹竹君、李成蹊学习古文诗词、中国画、书法,临习《芥子园画谱》、柳公权、颜真卿、王羲之楷行字帖。青年时期入大学攻读文学,又研读苏联及西欧哲学、美学著作以及中国古代画论、书论、文论、诗论,广泛涉猎中外古典小说、诗歌。一九五○年起,先后在《人民画报》等报刊上发表美术评论七八十篇,其内容多注重年画、宣传画、连环画等普及形式的美术作品和中国画。在这以后的四十年间,他的主要职业是美术编辑,从事的是作嫁衣的工作。虽然喜爱书法诗词,但由于编创矛盾的限制,只能利用工作之余操笔练习,偶然拿出不多的稿费买些宣纸“实战”,已是乐不可支。因此大体上说,八十年代以前,沈鹏书法——篆隶楷魏行草基本上是业余的。“业余”这个概念,人们在使用时,有三种层面上的理解:一是职业上的;二是时间上的;三是水平上的。当然这三种层面在不同的书家身上的表现有时是统一的,有时是矛盾的。职业的,用大部分时间投入的,在水平上可能是业余的。而非职业的,未能用“工作时间”投入的,在水平上可能是专业的。八十年代之前,沈鹏从事美术编辑工作及七十年代后期积极投身书法事业,担任中国书协领导职务,这使得他能够利用站位的优势,以“望尽天涯路”的开放的美学视野,纵览古今,横取中外,高屋建瓴,广采博涉,用全元素,高蛋白的艺术营养来健全自己的创作肌体,为其后“沈鹏草书”的异峰突起打下了广博和坚实的基础。

一九九一年,沈鹏当选中国书协第一副主席,翌年当选中国书协代主席。在其位,谋其政,沈鹏以对社会主义书法事业高度负责的精神、率先垂范,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投身到书法创作实践中去。“废纸三千犹恨少”,就是他这一时期辛勤创作的真实写照。他科学地总结和运用自己长期书写今草、行书、魏书、隶书、楷书、篆书的丰富实践和精深功力,从自身的性格气质和创作趋向出发,选择了草书作为这一时期的主攻方向。这一选择,对于他一生的书法创作而言,具有战略性的决策意义。他从深入汉唐以至民国、当代草书经典作家的优秀作品之中,忘情地汲取营养,并经过自己对篆隶魏行多种书体所“悟”之意,独出机杼,创作出以大量书写自作诗词,强烈的抒情色彩,个性化的书法语汇和高质量的线条表现为四大基本特征的“沈鹏草书”。大器晚成,九十年代以后,沈鹏终于迎来了自己草书创作的黄金季节。

二、强烈的抒情色彩是沈鹏草书最撼人心魄的魅力所在

阅读沈鹏草书精品,扑面而来的是它浓郁的抒情色彩。2000年秋天,我去北京拜访沈鹏先生,他拿出新出版的《草书·前后赤壁赋》签名赠我。我通读一遍后惊呼:“此作非先生在身体和精神状态极佳的情况下不能写出。此作当不可复得也!”

《草书·前后赤壁赋》是沈鹏草书中的宏篇巨制。它浓墨重彩,流驻盘纡,起伏跌宕,一气呵成。通篇如大江东去,浩浩荡荡,势不可挡。书家创作时因酷爱东坡之文,与其时坡翁文中所遣胸中块垒,生平郁闷,形成了强烈共鸣,遂能穿越千年时空隧道,在古今交会的心灵平台上与坡翁进行哲学、文学、宇宙、人生同中不同,高山流水的亲密对话。及至通篇书就,书家“既稍惬意”,仍余兴未尽,“复跋短文于后”,让人读后,掩卷长思,至今不能忘怀。

书法作品中情感内容的解读,主要来自于书作中两种媒介的传导。一是文字符号,二是书法语汇——包括用笔、结体、墨色、章法、节奏、气韵。由于书法语汇的表意抒情功能是高度概括、宽泛和极具包容性的,因此,它所传导的情感内容只能是诸如喜悦、欢快、同情、爱抚、悲痛、愤怒、忧伤、哀怨、不平、无聊、厌倦、不安、烦躁、无奈、闲适、惬意这样一种大致的情绪氛围,它的表意抒情具有类型化的特点,进一步的解读,还需文字符号的信息介入。迄今为止,我们对于《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的情感内容的准确把握何曾须臾离开文字符号的明确告知。我们对于书法作品情感内容的理解必然地会受到来之于书法语汇和文字符号两方面所传导的信息的影响。我们的阅读活动是在这两种信息的共同作用和交替作用中完成的。

沈鹏草书强烈的抒情色彩来自于他鲜明的书法创作观。在我所读过的沈先生的八十余篇书画评论中,涉及书法表意抒情的比比皆是。

在《创造·情感·技巧》中,沈鹏指出:“书法按其特质来说,是极富表现性的艺术,……真正严肃的创造要有情感。”

在《浪漫主义精神的高扬》中,他进一步阐发:“心意通过对物质材料的驾驭,把特定的美学理想体现为直接现实的能力,在创作过程中具有决定意义。”

在《探索“诗意”》,《电视谈话》,《书法创作散谈》中,他更是明确主张书法作品要追求诗的意境。“书法可以和应该有诗的意境。”

意境是沈先生从诗论和画论中移植过来的一个美学范畴。按我的理解,书法作品的意境应是成功地运用书法语汇所建构的整幅作品的形式美与书家特定的思想情感水乳交融共同营造的一种给人遐想,耐人寻味的情绪氛围,它境在书中,意在书外。

二○○三年三月,我再次去沈鹏家中拜访,先生高兴地赠我一幅新近得意之作《梅尧臣·鲁山山行》。此作横幅,狂草,正文四十字,笔调与《前后赤壁赋》迥然不同。它用墨浓淡适宜,笔致圆融,多用中锋,节奏轻快舒缓,结字虽有大小欹侧,但起伏不大,写到末句“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鷄”,“鷄”字的“奚”旁最后一点,稍作停驻,忽然提起,以铁画银钩般的细线将“鳥”部的撇画写出,真如空中闪电,让人出乎意外,拍案称奇!这幅作品的整体情调冲淡、简远、闲适、野逸,书家将彼时久居都市,向往山林的情思与原诗的意境融为一体,达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度统一,是一首当代社会拥抱自然、亲近山水、优美的田园牧歌。

三、高质量的线条表现是沈鹏草书最具特色的艺术表征

阅读沈鹏草书,做进一步的细节分析,我们就会发现,沈鹏草书的线条质量极高,有着丰富的表现力,而这又是与他对草书线条的深刻理解密不可分的。

在《通往“神韵”之路》中,他说:“看起来似乎‘单一’的线,在中国书法中有着最丰富的变化。”“结体与笔法的辩证规律,以我的认识……笔法是更为基本的,稳定的,具有内在生命力的因素……中国书法以线条为基本造型手段。”

他以运动的而非静止的观点看待线条的构成,在引述了孙过庭《书谱》“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后他指出,草书的线条,是“使转”的“形质”,“‘使转’历来被认为是草书最本质的特征,是草书生命力的最深刻的根源。使转,意味着线条的急速运动,结体的灵活多变……”

为了提升草书的线条质量,他强调“一波三折”、“积点成线”,反对“坠”“飘”,追求“涩”、“毛”,这四点构筑了他草书创作线条观的亮丽的风景线。

二○○三年春天,当我与沈先生谈到草书线条质量时,我说,古代草书家中黄庭坚的草书线条质量是很高的。先生表示赞同,并接着说:“要害是运笔的‘一波三折’。”

在《“浇花”之余》中,他精辟地指出:“‘一波三折’是线条艺术的灵魂”,“举凡运笔的起伏、顿挫、疾涩、顺逆、收纵、往复,扩而言之结体的疏密避就,章法的纵横捭阖都可以从‘一波三折’悟得精微。”

运笔的“一波三折”不是象有些人理解的做机械式的颤抖,而是一种合乎律动的如屋漏痕般的“积点成线”。沈先生说:草书的线条要有力度,“就要反对‘坠’(笔拖沓没有提住),反对‘飘’(笔浮滑没有捺住)……‘积点成线’……应是无数点的密集、延续、伸长……写字的时候有了‘积点成线’的观念,线条就不至于轻飘滑腻……‘积点成线’写出来的字,也很自然会蕴藉含蓄。书法中出现‘涩’与‘毛’,那是笔与纸在矛盾运行中的效果。”

接下来,我想从古往今来的草书大家中选择怀素,黄庭坚、于右任、林散之作为参照,与沈鹏草书做一些比较学的研究,以从中看出他们各自不同的艺术特征尤其是草书线条的异同。

怀素狂草在中国书法史上具有里程碑的意义。他运笔如风,向以高速度著称,且善于布白,其章法的穷变与和谐古今无人能敌。但怀素用笔留驻不够,线条稍嫌直过。他又常用较小的笔写较大的字,有些线条用至笔根,有强弩之末,未透鲁缟之感。沈鹏草书,参用篆法,这一点与怀素相通。但他用长锋羊毫,高执笔,含水量大,蓄墨多,擒纵之间,线条变化丰富而骨力内含。布白多以纵有行,横无列为主,字与字之间常以二字相连为多。与怀素相比,胜在用笔,逊在章法。

山谷乃宋四家中最负盛名的草书大家。他用笔波澜起伏,纵横争折,结字中宫紧缩,外辐四射,有盘屈峭拔之雄奇。但用笔太过著意,不免流于习气。我手上藏有一方黄庭坚用青紫端砚,其砚色如古铜,石质细嫩,墨膏遍体,因历千年(刻铭“庚午十一月”,是为1090年),渗入肌理,虽浸泡十日,数洗而不去。砚面刻山谷手书,凡六行,首行起云:“欧阳六一论书,有不计工拙之法。予以为此乃集书为杼者。撰尚虑之……”因开砚堂,自第二行“予以为”以下,不能全读。但刻工形神兼备,从中可直窥山谷用笔“一波三折”之意。沈鹏草书在用笔上与山谷有同工之致,但他以意驭法,法在意中,妙在出入无痕。

于右任是民国期间碑派书法的集大成者,他碑帖并举,魏体行书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就,至今无人能与比肩。他的草书亦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他用笔深得屋漏玄机,行止如夏云出岫,全然不见痕迹,结字高古简约,布白大气磅礴。但他着意提倡标准草书的易识、易学,作品多字字独立(信札中偶有连书二三字者),不相连属,加之使用短锋羊毫(多用斗笔),线条起止两端变化无方,但中间过渡层次未能穷变,致其草书没有能够达到更高境界,这或可看作是他为普及草书做出的一种牺牲。沈鹏草书出入碑帖,于于氏用笔、结字汲取良多,且用长锋羊毫,不仅用笔起止两端与于氏同擅胜场,中间过渡层次更增穷变。又在章法上强化狂草的连绵,不仅常连书二三字,更有连书四五字者,于用笔、章法上都有脱颖之秀。

林散之是现代草书创作中卓荦有成的大家,于现当代书法影响很大。他纯出帖字,精研笔法,作品臻于出神入化。但用笔轻提多于重按,线条枯瘦,有落木萧疏之寒相。沈鹏草书参悟篆隶楷魏行多种笔意,用笔沉郁雄强,顿挫多于林氏而愈见苍茫,如春日草场,生机一片,前景不可限量。

狂草之狂,不仅狂在意,狂在情,狂在势,也狂在连上。而且这种“‘连绵’固然指一行内部的关系,也应包括前行末字与后行首字之间的关系……狂草的‘连绵’应在加强动势的前提下恰当地运用。”(沈鹏《狂草略得》)可以这样说,没有恰当的连绵,便不能视其为狂草。

狂草的连绵所以精妙,就在于它在高速度、大振幅、快节奏的运行中的无穷变化。而它的难也就难在这种连绵中的变化上。

《草书·一剪梅》是沈鹏作品中纵无行、横无列之章法运用的少数精品之一。书家选用仿古洒金笺,因吸水与生宣不同,作品出现较多的方折之笔,于情调上更多劲厉之势。上阕从“一统楼居即大千”开始,至“俯仰其间”便连书四字,及至下阕,用笔愈加恣肆,“心远如何地未偏”七字中连书五字,且行间挪移揖让,穿插避就,全无障碍。其中“秋千”二字之繁与“门、了、又、无”四字之简对比强烈,又遥相呼应。让人读来,顿觉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纵横排宕,妙不可言。

草书的断与连,是密不可分的对立统一。在创作中,它们各自以对方的存在而显示其特有的美学意义。因而应是有断有连,断连并用,断在当断之处,连在可连之间。不能因为连是草书(尤其是狂草)的重要特征而一味地钩环缠绕,忽视线条质量的开掘,致使满纸春蚓秋蛇,俗不可耐。又不能因为忌俗而不敢在提高线条质量的前提下加强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连绵,以强化草书的运动感和表现力。

人类的全部实践活动,都要面对三个问题:(一)怎么看;(二)怎么干;(三)怎样的条件。怎么看是世界观问题,它在三者之间起主导的和决定的作用,它决定着采用怎样的方法,怎样利用已有条件和创造未有条件为创作实践服务。但怎么看和怎么干又要受到怎样条件的制约。因此,我在这里特意拈出使用长锋羊毫这一书写工具对于沈鹏草书取得成功的作用就显得不是无关紧要的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长锋羊毫因其弹性强,蓄墨多,最宜于表现狂草线条的无穷变化。但驾驭、控制它的难度也较其它毛笔更高,非有运斤成风的娴熟技法和精深功力断难掌握。然而我们也不要因此就认为长锋羊毫适宜于书写各种字体。以我的看法,写篆隶楷魏行还是适宜用锋短一些的笔。当然,有时为了表现别样的书写效果,使用长锋羊毫也未尝不可,只是你要能够驾驭得住。

对草书线条深刻、精辟的认识,高质量的线条表现,是沈鹏草书之于当代书法最有价值的贡献所在。

四、沈鹏草书瑕疵

沈鹏草书在已经取得成功的创作格局中已是相当成熟和近乎完美的了。作为一种高雅并且大众的文化现象,在专业层面上,它得到了书法界的普遍认同;在圈内外,它有着广大的喜爱它的读者群体。要挑毛病,大致有以下几方面的问题。

(一)偶有“很差之作”。“很差之作”是二○○○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与沈先生谈话中无意中提到的。沈先生在翌日赠我的作品信封上写道:“上次谈到我有‘很差之作’,需要防伪,现在伪作不少。”

我的看法是,书家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类为功力型,一类为创作型。功力型书家写字时,表现的是熟练的技法和形式美。这种作品也可以满足很多人较浅层次的审美需求。但耐看性差。创作型书家强调的是每一次书写过程中,作品构思的准备,创作激情的酝酿,落笔挥运中预想性和偶然性的交替出现。他们的作品不仅仅满足于让读者的眼睛坐在舒适的安乐椅上,更要激发他们潜藏的热情,引导他们从作品中获得无限丰富的艺术遐想。沈鹏属于创作型书家,他的作品基本上是两头小,中间大。即精品少,代表性作品少,属正常水平的作品多,偶然也有“很差之作”。这种“很差之作”的产生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笔会等场合的应酬之作,一种是书家处在“五乖”的某种状态下的失笔和失误。

(二)“很差之作”主要表现在少数作品中结体和章法的局部不和谐。沈鹏是一位在创作上对自己要求极严的书家。他既不愿重复别人,也不愿重复自己。在对已有创作格局的不间断的突破中,偶然出现一些局部的不和谐,就是在所难免的了。这既是一种不成熟,又是一种在探索中通向新的成熟的尝试和起步。

《范仲淹·渔家傲》是沈鹏草书中一件近乎“完璧”的精美之作。这件作品也选用了仿古洒金笺。书家在深刻理解原词内容的前提下,成功地进行了书法的二度创作。整幅作品抒情色彩浓烈,苍凉悲壮,英气勃发。当书家写到“浊酒一杯家万里”时已然叫人潸然泪下,不能自持。这件作品的线条变化极其丰富,跳浪起伏之间,大量出现的形态各异的轻提的细线,传达出书家与词人共通的飞越关山万重的无尽乡思。但此作末行“将军白发征夫泪”中“夫”字的撇画略显长、粗、圆、直过,若能在这四个方面稍加改进,则此作璧中无瑕也。

脱离作品整体,孤立地评价点线的得失显然是毫无意义的。草书中点线的美学价值是在结体、章法的合乎规律的组合变化中显现出来的,此即法国美学家狄德罗“美在关系”的典型例证。西方的拼音文字为什么不能成为独立艺术,就是因为它的线条组合过于简单,没有丰富的美学关系,作为交际工具,它很方便。要成为艺术,便无可能。

(三)“很差之作”的出现,也与沈鹏使用的书写工具——长锋羊毫有很大关系。长锋羊毫在高执笔的挥运中,极难掌握。一般来说,需要较长的“热身”时间。在尚未进入“状态”之前,就会因失控而出现一些“很差之作”。当然,我在文中所指的“很差之作”是与沈鹏自己高水平的作品相比较而言的,不能将这种少量的,偶然出现的“很差之作”与市面上假冒沈鹏草书的赝品相提并论。以我的识见而言,假冒沈鹏草书的赝品相对于另外一些书家的赝品数量要少得多。在北京以外的古玩市场和低层次的拍卖会上,偶遇几件,不仅不能神似,连形似也不能做到,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只不过署上“沈鹏”的名字罢了。

五、沈鹏草书变革支招

沈鹏是一位在艺术上永不止步的书家。一般的书家,有这样的成就,便会高枕无忧,不思进取了。而沈鹏刚刚结束这一轮的登山活动,又在打理行装,准备下一轮的攀登。创造大师是我们这个时代书法界的共同任务。因此,本文不揣谫陋,愿为沈鹏草书变革试支几招,或可作为沈先生变革图新的参考。

(一)调整心态,思变不激

近读沈先生《通往“神韵”之路》,文中谈到八十年代初期,沈先生参加在军事博物馆举行的一次画展,应邀在四尺高的条幅上写下了“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隶书。墨沈未干之际,刚好李可染先生在一位年轻人陪同下步入展厅。老人在作品前驻足很久,连连称赞。以后几次遇见,老人总要提起这张字,连布局,笔法都描述得很细致。终于有一天,沈先生向老人说:“可染老师,请您对我的书法提点意见吧!”老人似乎不暇思索便亲切地说:“还是要慢呀!”这一句话是老人看过很多,想过很多,深思熟虑,浓缩而成的金针度人之语。它不仅是告诫沈先生用笔要慢,练功要慢,更是告诫他创作的心态要慢,不能急功近利。二十年过去了,以沈先生现在的成就,地位,世俗的功利对他已没有什么意义了。但他要为当代书法在书法史上赢得一席之地,为当代书法做出更多的贡献,作为中国书协主席,他觉得担子很重,责任很大。因此,他还是有些急,只不过急的内容与常人不同罢了。实际上,急与慢也是对立的统一。人生苦短,你怎么能不急。但急是要在战略上只争朝夕,在战术上还是要从容不迫。沈先生《三余续吟》中刊发的《草书·吁嗟》就有因这种急于突破已有创作格局,探索新的结体语汇而出现的局部的不和谐,其中“望”字的局促,“书”字的散漫,“还”字的苟且,“滨”字的荒疏,通篇散发着一种厌倦、不安、冲突、无奈的情绪。只是到了“饮者多怡悦,我何独守勤,”才觉得好了起来,且有直接小王《中秋》之境。《吁嗟》等作品中出现的某些局部的不和谐,是书家目前诸多心理矛盾在书法创作中的一种反映。要变革,但不能过激。对于沈先生来说,当前和今后的第一要务,是保持心态的平和与肌体的健康。

(二)集中精力,在狂草上全面出击

沈鹏书法就书体而言,篆隶楷魏行各体皆能,且每种书体都有自己的个性,这已属不易,但相对于他的草书而言,篆隶楷魏行都只能是铺垫和陪衬。清·刘熙载《艺概》中说:“草书之笔画,要无一可以移入他书,而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沈鹏草书对篆隶楷魏行诸体笔意“悟”的境界之高自是毋庸置疑的。从他的现实情况来看,我觉得集中全力,在狂草上做进一步的开拓是至为科学的安排。沈先生曾在《狂草略得》中引用韩愈《送高闲上人序》评张旭的一段话“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来说明从艺专精的重要性,“不治他技,意味着对草书的专精,对世俗功名的淡泊。惟其如此,才有一艺的高度成就。”《左传》中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书法创作是立言的事业,如能当代流行,后世流传,这也是可以称作不朽的业绩。一个人一生能对中国文化有这样的贡献,人生无憾了!

那么,沈鹏草书如何进一步提高?前面,我已经在第三部分“高质量的线条表现”中对沈鹏草书对当代书法的新贡献做了详尽的分析,集中起来,就是(一)对用笔重按与轻提两端的极致开拓;(二)对重按与轻提之间过渡层次的无限展开。这两点都是前人在运笔纵的方向尚未能穷尽的领域。而沈鹏草书在运笔横的方向,或者说水平方向还有可以拓展的空间。集中起来,就是一个——恰当的连绵:(一)字与字之间的连绵;(二)通篇的连绵。

前面已多处论及草书连绵的重要性及其美学价值。沈鹏草书一般以连书二字居多,连书四字已属少见。从章法上看,又多以纵有行,横无列的章法居多,纵无行,横无列的章法亦很少用。沈鹏不能?不是这个问题,我看还是创作观的问题。沈鹏在《狂草略得》中引述姜夔《续书谱》的话说:“然不欲相带,带则近俗。”“这里说‘不欲相带’,意指草书应强调内在的‘意’、‘势’,不借字间的引带作表面文章。就狂草(连绵草)来说,由于是一种‘百米冲刺’的狂奔、突进,点画间的引带要比一般行草为多,但过多的引带则‘近俗’……狂草的‘连绵’应在加强动势的前提下恰当地运用。”引带过多“近俗”,这就是沈鹏的顾虑。就我的观察,许多“近俗”的“连绵草”,病在线,不在连,病在线条质量不高,缺少变化和内涵。高质量的线条的恰当地连绵,不但不俗,更显其在大振幅、高速度、快节奏、多变化中的无穷魅力。前面所论《沈鹏草书·一剪梅》中“俯仰其间”,“心远如何地未偏”的四字连绵和五字连绵就因线条质量高,主笔和副笔、字与字之间的交待十分清楚而增加了作品的艺术表现力。但狂草的“连绵”确如沈鹏所论有一个“恰当”的度的把握问题。即如“百米冲刺”,目前人类的极限速度是10秒左右。再跑长一些怎么样?可以,但是速度降下来了。尝见上海博物馆藏王铎的一张条幅,其中第二行连书十二字,但较之他行连书二三字,三五字者,线条的质量,结体的变化都未见提高和增强,相反还有些降低和减弱。这样的连绵就是得不偿失了。

“连绵”实际上是客观世界普遍联系的法则在书法创作中的具体运用,恰当地运用连绵,在保证线条质量和增加结体多变性的前提下,连书五六字,并更多地丰富纵无行、横无列的章法运用,我以为这是沈鹏草书目前可以出击的两个方面。

六、沈鹏草书未来发展预测

预测未来最坚实的基础莫过于对过去和现在的清醒认识和准确把握。

沈鹏自幼体弱多病,他的多方面的文艺成就是他数十年同疾病斗争,战胜自我的辉煌业绩。改革开放以来,他欣逢盛世,硕果频出,心境总体上是欢愉健康、积极向上的。这使得他的生理状态也较以往有了很大的改善。近年来,我多次与沈先生交谈,感到他现在的心理和生理状况都很好。人过七十,就从事书法创作而言,正步入“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佳境。因此,有年对于书家来说太重要了。假以沈先生二十年的时间,沈鹏草书必臻绝诣,我是对此充满信心的。

美国著名未来学家奈斯比特在他的《大趋势》一书中写道:“我们社会采用的技术越多,人们聚集的机会越多,也就越想要和别人在一起。”他把这种现象归结为当代社会一个相互助长的反应公式——高技术和高交往。将奈氏的这一反应公式移植到当代书坛,就是高艺术和高交往。高艺术和高交往的相互助长是以当代社会高密度、高质量、大范围、全球化、全方位、多学科、多视角、频更新的巨大信息量为推动力的。当代书法之与古代书法相比,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其创作观的先进性和不断更新。书法创作在较低层次上看的是技法、功力;在较高层次上看的是学养、品位。高品位的书法作品来自于高品位的创作观,没有高品位的创作观要想有高品位的书法创作无异于痴人说梦。沈鹏先生先进的书法创作观和生生不息的变革精神,来自于他每天从高交往中获取的来自古今中外大量的文化信息。“继续探索”——沈鹏如是说。从这样的心态和立场出发,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导出两个并行不悖的双向发展目标:(一)追求书法作品中诗的意境的完美实现;(二)寻求创作中多元化风格的丰富表现。

追求诗的意境的完美实现,是沈鹏为自己设定的一个很高的审美境界。要实现这一点,首先是要酿造和提炼诗的意念、情感。近年来,沈鹏在诗词创作上硕果频出,先后出版了《三馀吟草》、《三馀续吟》两本诗集。他的诗词除符合押韵、平仄、对仗、用典等旧体诗的一般要求外,更重要的是写真情,富蕴藉,有诗味,耐咀嚼。书写自作诗词是这样,书写古典诗词也是这样。其次是要打造和丰富个性化的艺术语言——书法语汇,通过用笔、结体、用墨、章法、节奏、气韵,来完成书作中意境的营造。

寻求多元化创作风格的丰富表现,就要酿就书家情感内容的多元化。诚如沈鹏在《探索“诗意”》中所言:“书法不但总体上说具有象万物之形,抒一己之情的特点,还可以做到随篇章内容的变化而产生不同的情感反映,像孙过庭《书谱》所说王羲之写《乐毅》、《画赞》、《黄庭经》、《太师箴》、《兰亭序》书风各异其趣,随文词内容变化着书法的情致。”如前文分析,沈鹏草书《苏轼·前后赤壁赋》、《梅尧臣·鲁山山行》、《范仲淹·渔家傲》、自作诗《吁嗟》都因表现的情感内容不同而呈现出风格各异的情致。沈鹏草书必将在表现哲理、文气、诗情、画意、乐感等多方面情感内容中做出全方位的开拓。

沈鹏赶上了一个好时代,这个时代使他在信息获取、观念更新、方法提高、工具改进上都有着前代书家不可比拟的优越条件。只要他保持现在的身心健康状况,锐意变革,不断进取,终能站在巨人肩上,成为一代大师级书家——而这,正是我们这个时代久已期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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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韩书茂(左)与书法家沈鹏合影

(韩书茂,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安徽省书法理论研究会副会长、淮南市委党校中文副教授)

编辑:杨俊康

统筹:庄洪海

校对:刘全海

审核:蔚力